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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9月27日 星期四

駱維仁博士獲頒榮譽神學博士感言

記一位學問與敬虔兼備、亦師亦友的長者--駱維仁博士  

Honorary DD degree conferment
玉山神學院於九月22日假三峽長老教會舉行頒贈榮譽神學博士學位給駱維仁博士,這是一個實至名歸的頒贈儀式。與駱博士近三十年亦師亦友,相濡以沫的同工經驗,至今成了忘年之交,看著駱博士的身體日衰,高天香老師更是獨自走入孤獨的世界,兩位我們從心底無限敬愛的長者,都經歷著肉體上無情的摧殘,內心自是非常的不捨。對駱博士能有這個機會讓大家來對他表達敬意,內心感到十分安慰。駱博士的學問專精不在話下,他的謙卑、無私、正直和對後輩的關愛提攜是所有與他共事過的人都沒有第二句話的。上主恩慈讓我有機會認識這樣一位人生的典範,不敢獨享,經駱博士的同意把他的感言分享於此。(黃伯和識)


感言                         駱維仁,2012/9/22

                                          1.      認同受剝削的原住民
我們全家人都很尊重原住民,把他們看成自己的家人。1928年暑假,我們的爸爸受派到鳳林教會實習。有一天,他看到一位太魯閣族同胞從山上揹著一大籃的香蕉下來到街上賣給一間小店鋪。店主給他一角五分錢,他馬上將九分錢拿去買了一瓶米酒,又用三分錢買小魚乾,坐在樹下喝酒;不久之後,他開始唱酒歌,說醉話,喝完之後,就躺在地上睡覺。一覺醒來,看到太陽即將下山,也覺得肚子餓了,他就回到同一間店鋪,用剩下的三分錢買了幾條已經爛熟的香蕉一口氣吃光光,然後,顛顛倒倒地空手回家,沒買任何東西給在家裡等候的飢餓妻兒。
眼中所見的奇異情景,在一瞬間成為異象。我們的爸爸在那裡當下決志,將來要去向被政府和台灣人剝削的原住民傳福音。
為了要實現這個決志,我們全家在1948年搬到台東。從那時候起,我們家就變得如同旅館,有原住民進進出出。常常有原住民來住,來吃飯,我們都像對自己的兄弟或姊妹般對待他們。因為這樣,1995年,天香和我要從香港搬回台灣時,我們開始思考,將來要把這麼多的書送給誰。我們沒考慮多久就決定要把書留給自己所認同的族群專門訓練原住民傳道人的玉山神學院。
我們不是有錢人,生活簡樸。在普林斯頓讀書的第一年(1960)冬天,因為很冷,我去救世軍的二手衣店買了一件夾克。那裡賣的都是人家不要的舊衣服,賣得很便宜,我用二角五分錢買回來。那件夾克,到現在(近六十年了)我還在穿。這些書可以說是我們縮衣節食買來的。我們很節儉,可是對於買書很大方。這些書,總共有幾本,我不曾算過。玉神的貨車已經來載四趟,至少還要來兩趟才搬得完。我們也收集了上千片CD,大部分是聖樂。再不久,這些都會離開我們,有的已經在我們身邊五、六十年,算是老朋友;要跟這些朋友離別,免不了悲傷。玉神來搬第四趟之前,連續兩個夜晚我一個人失魂落魄般地坐在已經整理好的書籍前面,一直凝視,尤其是看到一些天香費神費時,花了許多錢從世界各地聞名的博物館買回來的,有的是還沒有機會使用,她就進入孤獨的世界。看到那些名畫與書時,不由得淚眼婆娑,就像要和最親密的親人離別一樣。
沒書在身邊實在真悲傷又不方便。我每天都因為要讀或參考主題,或某本書,卻因為書已經不在身邊而感到苦惱。
其實,這些聖經、書籍,和CD—我們所有的一切,是要留給自己所認同的族群,要收藏在玉神的「紀念駱先春,駱洪敏聖經文教館」裡面,我應該為了有這麼好的地方可以收藏而高興才對。我們非常盼望有很多人會使用這個文教館,好幫助自己更瞭解上帝話語的奧秘,得到教導與造就,也從這些好聽的音樂得到激勵與安慰。

                               2. 站在異端作神學
現在,容許我對一生的工作做一些交待。可以說,我一生的工作都是站在異端的這邊做的。
1960年去普林斯頓神學院讀書,1968年完成學業就回來台神教書。我在台神教書不久就開始覺得有問題,我所教授的被人判斷為異端。保守派的宣教師先開砲,後來有董事和校友開始抗議,造成困擾。幸好,當時的院長陳皙宗博士每次都站出來維護我,說:「年輕的學者應該有發揮他們見解的自由。」
現在想起來,問題是出在我太注重理論,沒有考慮到實踐。普林斯頓的創校理念是 “Learning and Piety”(學習與敬虔),就是學問與信仰,理論與實際的關係;嚴格來說,必須兩者兼顧。不過,直到如今,仍然有一些聖經學者主張,聖經研究的目的僅是使用「歷史批判的方法」(historico-critical method)討論某個事件,某句話,或是一段話的歷史性,他就完成任務了。他的研究是要提出聖經對原始之讀者所傳講的信息(what it meant),不應該探討聖經對現代人有什麼信息和意義(what it means),因為這是系統神學家或傳道人的任務。 
就我看來,這種想法太簡單,甚至過於幼稚,因為,對基督徒而言,聖經是上帝的話,是基督徒信仰和行為的準則。因此,我們也必須關心讀者的了解和感受。我擔任聖經公會翻譯顧問之後有戲劇性的改變;這種改變,可以說一種「範疇轉移」(paradigmatic shift),從「特殊的原始讀者為重點」(original reader specific)轉移到「特殊的現代讀者為重點」(present reader specific)。這也是聖經翻譯所遇到的問題,因為翻譯是要傳達上帝要給人的信息;若沒有達成這個目的,翻譯就沒有意義。如此,可以說paradigmaic shift也是一種反動。
現代聯合聖經公會大部份的翻譯都是根據Dr. Eugene Nida的「功能對等」(functional equivalence)的理論,不再使用傳統的直譯;注重的是意義的傳達,不再是字與字的對應(formal correspondence)。一個單字或是一個詞,沒有單獨的意思;意思是從上下文的前後關係(context)作決定,不被原文的字所束縛,目的是要讓譯文能夠更加完整,更自然地將原文的意思用自己的話表達出來,讓現今的讀者與原文的讀者都得到同樣的信息,也有相同的感受(closest natural equivalence);這可說是針對特定讀者來翻譯的,是已經步入”what it means”的境界。很明顯,這種翻譯很注重讀者的了解,譯文比較生動,比較自然;不過,有人視這種翻譯為反動,異端,甚至公然召開審判會。
如此說來,我的工作真的和異端無法脫離關係。其實,異端不過是站在另外一邊,從不同的角度看事情,來研究,來解釋,來了解上帝通過聖經要傳達給人的信息。不過,因為角度不同,詮釋出來的信息不同,結論可能是代表少數人的觀點,和傳統的觀點有所差別,是一種創新。所以,我們可以下結論說,與傳統不同不一定是壞事,是有創見,有創見就有異端,有異端才會產生異象。換句話說,在詮釋聖經時,容許異端的觀點,不是要接納錯誤或是極端化的觀點,而是要促進更長遠、更寬闊、更深入的見解,是要延伸、拓展,甚至深掘信徒的視野。

3. 我受到的幫助
a.       遺憾
我接受聯合聖經公會(UBS)的職務是擔任翻譯顧問,特別是要幫助我所認同的原住民之聖經翻譯。不過,我尚未真正有機會開始這一任務,就被UBS調職擔任翻譯總顧問,主要是行政的工作,協調亞太區15個翻譯顧問的工作,擔負較大的責任。雖然我沒辭去顧問的職務,結果還是要把指導台灣原住民的工作交由別人負責,我只有參加翻譯者的研習會,或是以信件幫助他們解決問題。不過,我仍記得,也很欽仰我們當中好幾位我比較有接觸的朋友,有的是孤軍奮鬥,堅持拼到最後的勇士,如阿美族的顏武德牧師,太魯閣族的田信得牧師,排灣族的許松牧師,客語的彭德修牧師和曾昌發牧師等。身為一個翻譯總顧問,我至少能夠堅持每一種原住民聖經的翻譯都有足夠的預算可以從事翻譯,這件事我做到了。
 b.      最不能忘記的事件:
1980年代,有些出版社開始出版「研讀本聖經」(Study Bibles)。聯合聖經公會也覺得有必要出版這種聖經,不過不知道怎樣開始。因為UBS 傳統的政策是所有的聖經不能有註腳或解釋(no note or comment),因為擔心這會在教會中引起不必要的紛爭。我就大膽邀請三位朋友,陳南州、黃伯和、鄭仰恩三位博士組成小組(除此,葉約翰、張德麟、童春發博士、以及張明佑和梁重光牧師也都曾參與一些討論)。小組用現代中文譯本的「路加福音」為試用本,也以「給邊緣人的福音」做書名,讀者目標訂為高中程度,列出一些原則和方法之後,就著手寫稿。稿件經過討論再修改之後,有請好幾位高中學生來試讀。結果呢?學生,讀,沒有問題,但抓不到主題。小組立即決定重寫,每段開始要加一句「主題提示」 (thematic highlighting),可以激起讀者開始問信息對他們此時此地有甚麼意義的問題,結果是出乎意料的成功。
我們一起從事此一方案事工,讓我得到非凡的收穫,學到我讀書沒學到的一面,就是普林斯頓所說的「敬虔」(piety)這一面。我有將這次的經驗寫成論文,我先介紹原則和方法,接續談論怎樣使用Gadamer的詮釋理論(the fusion of the two horisons,兩個視域的融合)做基礎,最後詳細報告成果。這篇論文我在1984年夏天,就是每三年才有一次,為期一個月之久,全世界翻譯顧問的研討會中發表。那時是UBS的全盛時期,全世界共有70位翻譯顧問參加。每人都要宣讀一篇論文。研討會要結束前兩天,做一個意見調查。問題有點籠統:「這次的研討會甚麼最好?」大部分的人說「吃、住很好」,有人說「會議的場所很方便」,也有人說「週末的旅遊安排得理想」。有七個人提到論文,七個人都說「駱維仁的論文最好」。後來UBS的執行委員會有發表一份 position paper,其中我們所提出的觀點大部分被採用。台灣所做的,對世界有貢獻,有引起共鳴。
c. 我最不能忘記的人
蔡仁理牧師跟我的工作最密切。他曾擔任台灣聖經公會的總幹事,UBS亞太區執行委員會的主席和總幹事。在他任期內,他有支持我完成一些聖經公會一般不會去做的項目,如新約希漢辭典(葉約翰和張德香博士有參與)、聖經簡明辭典(高金田和鄭仰恩博士有參與)、新約聖經並排版溪畔靜思日讀聖經(這是為忙碌的上班族準備的;每天有一小段經文,簡單的解釋,有思考的問題,和短短的禱文)等。翻譯現代中文譯本(TCV時,在反對聲浪中,他仍強力支持和推廣。從事辭典這樣的工作,我學習到辭典之類的書是不能用翻譯的方法,是要一個字一個字個別討論的。 
聖經現代中文譯本的新約由許牧世教授翻譯,翻譯舊約時有周聯華、王成章兩位博士和焦明女士加入。這譯本非常重要,是第一本由華人翻譯的,文筆很自然,表達清楚,很容易了解。所以現在仍在翻譯的現代台語聖經譯本,以及其他原住民族語聖經之翻譯和修訂都以它為藍本。我從這一翻譯學到,翻譯者需要謙卑、合作、包容,不堅持自己意見的精神,因為華語運用的空間很廣,翻譯比較會有不同意見。
另外還有一件事我無法不記得。我1960年去普林斯頓讀道學碩士時,周聯華牧師已經在那裡作研究學者,他已經是位名人,不過很友善。他多才多藝,但從不誇耀他自己的學問。從那時候起,我所負責的一切跟中文聖經翻譯相關的事工,他每一項都義務參與,他是「促親和睦」的精神人物。
現代台語譯本是現在還在進行的翻譯。這是聖經公會和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第一次合作的翻譯事工。這一翻譯很特別,可以說是「道成肉身」的翻譯,讀起來,會聽到上帝真正成為台灣人,用順口的台灣話向我們說話,沒有外國腔。我從翻譯小組的每一位成員學習很多。
我最喜歡,也最怕翁修恭牧師說「這不是台灣話」,或「台灣話不是這樣講」。最喜歡,是因為要修改,修改後的意思一定會較為正確;最怕,是要再花時間討論。楊啟壽院長特別關心要保持原文所用的「意象」(image)和「隱喻」(metaphor)。因為這樣譯翻會比較生動又美,較有力,也較容易記。張宗隆牧師是很有才能的主席,讀很多書,是本活的百科全書。吳明雄牧師很會比較各種不同版本的翻譯,對現在少年人所使用的語言也有把握,因為這次的翻譯很期待非基督徒也能讀得懂。張剛榮牧師特別注意羅馬字的拼音的正確性,顏信星牧師對詩和古字的寫法很有把握,薛伯讚牧師從其講壇上的宣讀來看譯文,康進順牧師對原文有很好的了解,梁重光牧師對於電腦的運用,翻譯的一致性等問題都有特別的注意。最近才參加的陳南州牧師對翻譯也有特殊的貢獻,他有時會代理主席,開會很果斷。因為他跟我有很長時間的合作,建立融洽的關係。他問的問題常常是我想要問,我若沒問,他都會問。還有一項好處,就是只有他是第一代的基督徒,所以較了解非基督徒的用詞。我們也已經有一位會使用電腦來處理稿件的梁重光牧師。最後,我們也有一位比我更有能力的舊約專家,而且還會電腦排版的梁望惠博士作我們的翻譯顧問,來負起所有的責任。相信這一個使用我們的母語的聖經不久就會問世。
對我一生有很大的影響和幫助的就是和我一起做聖經研讀本的南州、伯和、仰恩這三個「同伴」。我都是用他們的假日,日夜一起工作。我們從無摸起,討論再討論,修改再修改,寫到滿意為止。我們有特別重視特殊的讀者(audience specific),特殊的情境 (context specific),特殊的信息(message specific)等問題。跟他們一起學習,讓我體驗到,神學或是聖經的詮釋,不是純理論,也是藝術,是需要鍛鍊再鍛鍊,才能老練,才能作出來的;不是抽象的,是可以實踐的;不是個人獨創的,是群體共造、認同的;不全都是正統的,常常是反動的,異端的。這都是我跟他們同工時所學習的。跟這群朋友一起交談、討論、辯論非常精彩,沒有冷場,總是有創見,讓我對每次的聚會懷抱期待又興奮,體驗到作神學的歡喜快樂。
我也從由我指導撰寫博士論文的三位老師學習很多。從他們的論文可以看出:曾昌發—從亞洲詮釋學的角度研究路加福音中耶穌的比喻;秦明盛(Kapi)—An Attempt at Reading the Story on Martha and Mary with Juxtapositional Narrative Approach;邱淑嬪—從「微不足道」的身份認同再思馬太福音的宣教觀。從題目我們可以看出,這些論文都是從另一個角度,朝另外一邊來進行。很優秀的論文,結論都是反傳統的。不過,我們不用怕,因為我們相信,有異端才有將來,才有異象。我們要繼續朝此方向前進,才有能力作創新的神學來面對將來的挑戰。

 4. 最後的感謝
最後,我要再一次向玉山神學院的董事長阿星‧阿曼、諸位董事、院長布興‧大立,和各位教授表達我由衷的感謝。你們今天頒贈這一個極大的榮譽給我,我應該也跟我一起作神學,一同走此一坎坷之路的同志、朋友致謝,跟他們分享此一榮譽。
天香和我都是多病的人。我從1967年起就因為糖尿病開始自己注射藥物,後來有一連串的慢性病、心臟病、高血壓,後來又有帕金森氏症,今年初又必須做攝護腺的手術,又罹患急性氣喘病。天香是從她退休前兩年就出現問題,2000年起完全進入她孤獨的世界,失去她所有的記憶和表達的能力,後來也罹患糖尿病。最近,又因尿道發炎和一些併發症,住院四星期。在這期間,得到三峽長老教會李全秇牧師特別的照顧,和關懷小組的幫助,我們要深深向他們致謝。也有很多海內外的朋友特別為我們禱告,或來探望我們。還有台語翻譯小組的同工每禮拜來探望我們,替我們禱告,我們也要向他們說「多謝」。
我們也特別要向至親的兄弟姊妹表示最深的感謝。我罹患這麼多又嚴重的疾病已經超過50年了,若不是大姊的照顧和協調兄弟姊妹來幫忙,我早就不在這裡了。我在年初接受手術時,大姊也親自留在醫院照顧我好幾天。我現在因為帕金森氏症,行動不方便,她領頭協調全家來幫助我們,二姊常常託人帶營養品給我,小弟維道甚至替我出國辦事。小妹純子,自己的先生也生病,卻來這裡幫助我們好幾個月之久。姪甥輩的有榮耀執事專門送我們去急診,頌苑牧師也時常為我們安排看醫生和住院的事等等。實在很難找到這麼和好、合作的家庭。這都是大姊的功勞。我感謝上帝讓我們有那麼善於領導和照顧家庭的大姊,也感謝上帝賜給她好的丈夫和圓滿的家庭來協助她。
最後,但,是最重要的,我要對「我較好的一半」my better-half說:「Nino真多謝」。這句話只有她聽懂。她也是我作神學的「同伴」。我們兩人都已經77歲了,三個月前也剛剛慶祝我們結婚50週年。她一生都以我和家庭為中心 我因為有她,才有能力做我所做的一切。我們要送給玉神的書,很多都是她的珍藏,她應該跟我分享此一特殊的榮耀。
願一切榮耀都歸給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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