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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7月9日 星期日

吃齋祭祖的母親

 

母親是自小以童養媳的身分嫁到我家來的。祖父務農,在封閉的農村鄉下,三個男孩子自然的就跟著老爸學農、耕農。父親排行老二,上有兄長下有弟妹,因此應該是有比較大的空間做自己想做的事。從我懂事就常看到父親騎著腳踏車到附近鎮上辦貨、賣農產。每年也都以互助的方式,到處幫人插秧、割稻,還參加農作比賽。因為媽媽是童養媳早婚的緣故吧,在伯父、叔叔兩家都各只有兩、三個小孩的環境中,我們六個兄弟、兩個妹妹,可以說是食口繁多。在吃大鍋飯的年代,從小就被嚴格要求自我節制,避免叔伯家的計較與嫌隙。即便如此,家中還是難免猜忌。生活中處處陷阱,一不小心就引發爭端。

祖父是寡言而嚴厲的傳統家長,印象中每到傍晚只要天氣好,三個輪流做飯的媳婦會將長條椅子擺在三合式的庭院,然後幫祖父溫一壺米酒,全家人站的、坐的圍在一起吃飯。小時候常做的事就是拎著空酒瓶到村落的小雜貨店幫祖父或父親買酒。印象最深刻的則是每當學校要郊遊得繳交費用,甚至勞作課要買材料,得向祖父要錢時,往往要在他喝酒的長條椅子前面站上個把小時,聽他埋怨金錢得來不易的教訓,那種枯站著不確定唸完後會不會給錢的無奈,到現在還可以深刻感受。不過或許是因為母親早婚,大哥在傳統農業社會中的長孫身分,加上兄弟姊妹人多,祖父多少還是比較護著我們這一房。我不清楚這是我幼小心靈的洞察,還是母親私下激勵我們的教導給我留下的印象。

祖父在世的日子,因為父親負責家庭的外務工作,常常不在家,母親帶著我們一群兄弟姊妹,週旋於公婆妯娌之間,辛苦可見一班。母親長年吃早齋,終生不碰牛肉。他認為耕牛是農家的恩人,不應該過河拆橋。這份感恩的吃齋後來由大妹承繼了。大妹是虔誠的慈濟信徒,她不僅吃早齋,而是出於宗教敬虔的全然戒葷。母親與大妹雖然都祭祖禮佛,卻也是家族中對我皈信基督教最為體諒與支持的兩位親人。猶記得父親過世時,我剛從冬山教會回到南神擔任院長助理,帶著妻子與強褓中兩個幼兒趕回彰化奔喪,一進三合院的大門,庭院中的鄰里長輩一見我們下車,立刻依傳統習俗大喊跪下爬著叩拜進來。不說幼兒纏身跪爬不便,以一個剛踏入傳教生涯的年輕傳道人,如何應對跨宗教的禮俗都還沒能搞清楚,就在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不知所措的當下,是母親站出來慈祥的招呼說,進來吧! 並轉身向這些親人解釋,他們是信基督教,不要為難他們。

父親因為成長於傳統父權的家庭環境,雖然進進出出,在我們年幼的歲月父親的身影並不少見,但是記憶中從未曾有與父親坐下來交談、聊天的機會。生活上的一切點滴感受,都是找母親傾訴,有甚麼事需要跟父親溝通的也都是以母親為橋樑。父親並不是不關心我們,只是傳統父權刻板的影響吧,不習慣表達感情。父親病重的那個階段,剛好我籌備著要到美國讀書。一方面準備學校申請的工作,內心也焦慮父親的病情,擔心如果出國父親病情惡化,要怎麼辦。然而,就在我出國前夕,父親就撒手離世。一直以來,我都認為這是另一種方式的父愛展現。

台灣傳統俗語說「父死路遠、母死路斷」(台語),在我們家母親才是維繫家庭親情的中心。弟兄姊妹人數眾多,自然無法都守在鄉下,由於各謀出路靠自己打拼,兄弟姊妹乃散佈在台北、豐原、彰化、員林、梧鳳和台南各地。父親過世後,母親身體還有一段時間硬朗,可以遊走四處,到不同孩子的住處看看。每逢過年過節,兄弟姊妹總會克服萬難回家團聚、陪母親過年。後來母親身體衰弱,進出醫院頻繁,兄弟姊妹更是幾乎每週回去看望。這種返鄉探母的行程,後來成了習慣,即便母親不在了,兄弟姊妹還是在大哥的號召下,每年定期農曆年初回去接待妹妹們回娘家,清明掃墓的聚會。繼續維繫著思念母親的回家的戀慕。

母親雖然沒受過正規教育,人生歷練豐富,對生命看法透澈,在她生病出入醫院期間,一再告誡我們兄弟姊妹,她不要插管、不要急救。當時台灣沒有病主法,兄弟姐妹對醫療程序也不是那麼在行。有一天,我在台北長老教會總會上班,小弟打電話給我著急的說母親病情嚴重,醫生開了病危通知,他聯絡不到大哥要怎麼辦? 我人在台北,無法瞭解情況,只好告訴他,找不到大哥就請醫生判斷如何處置最適當。後來醫院幫母親插了管。插管後母親的生命延長了將近四年的時間。進出醫院無數次,每次回去探望,母親緊閉眼睛,不肯回應,似乎無言的責備我們這群孩子的不聽話。看著母親無奈的忍受著植物人般拒絕與我們溝通的病苦,成為我這輩子難於釋懷的傷痛。這段經驗成為我後來邀集天主教、基督教醫院以及病主法研究中心舉辦「病人自主法案的宗教省思」研討會的重要動機。

多年來如遊牧般的旅居在外,時而想家時總會浮現母親在故家門口等著我們倦鳥歸巢的身影。時而意識到母親已經遠去,總禁不住哼著「母親您在何方」,盼著燕兒捎來母親的信息。如今年歲已長,兒孫繞膝,偶而想起母親,心頭一酸仍會情不自禁輕喊「媽媽我思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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